宋母端着空碗,看着儿子浑身的憔悴,实在忍不住又多了嘴。
“汤药治身不治心。阿月已经死了,你这琴斫得再好,她也用不上……听娘一句劝,放下吧。”
木凿一顿,宋豫川下颌紧绷,口吻倒也还算平静:“我答应过她,会亲手给她做一个,不能失言。”
宋母抬袖抹泪:“可造化弄人,你食言的还少吗,也不差这一桩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伤在儿身,痛在娘心啊。”
宋豫川不言,木凿落下的速度放缓,那深凹的眼睛似乎更加的红。
宋母:“你这身子本就垮了,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,下着雨的天还非要往外跑,连伞也弄丢了。回来一连烧了两天,醒来听说阿月没了,便又是吐血又是发烧,好容易今儿下得床了,竟又开始斫琴。儿啊,娘含辛茹苦将你养大,你却要叫娘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。”
她说着这些,渐渐泣不成声,脸上沧桑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。
打去年冬天,宋豫川便一直上书官府,道今年必定雨多,求请官府修缮大坝,疏通河道。
河道倒是疏通了,大坝却未补,前几日半夜决了堤,大水虽未祸及永州城,却冲垮郊县许多房屋,死伤几十户人家。
其中就包括岳芷林所住的山下小屋。那屋子被冲得连块木头都不剩,至于人,岂还有命在。
宋母只当那是仇人之女,可想起先前的融洽,却也忍不住掉下两滴眼泪。其实,抛开旧仇不谈,阿月是个好儿媳,哪里都挑不出错。
她这做婆婆的尚且心中瘀堵,宋豫川自是连魂儿也一起跟阿月去了。
那满头的青丝,竟然一夜之间尽花白了。
宋豫川抬起头,望着哀哀母亲,眼底歉意斐然:“劳母亲担忧,儿子知错。只是,还请母亲容我再消沉几日,待琴斫好了,再谈其他。”
难得儿子肯聊几句,宋母不想放过,便搁下碗,搬了个凳子过来坐着。
斜斜的日光照入屋檐,照得她那满头白发如顶了雪。
可她的儿子,白头发似乎比她还多。
宋母沉甸甸地叹了口气:“做父母的,自是要为儿女打算。娘唠叨几句,你别不爱听——等你这琴做完了,还是再去请媒婆来相看相看……先前那几个你不喜欢,咱就再接着找。哪怕你要找与阿月相似的,娘也依你。”
木凿停顿下来,宋豫川沉着脸摇了摇头:“儿子如今这副残躯,就不拖累人家姑娘了。”
宋母:“正是想着你如今腿脚不便,娘又年纪大了,也许今晚睡下明早便醒不过来,往地下见你父亲去了,才如此放心不下你……咱们要找也是找的苦出生的姑娘,谁也别嫌弃谁。能有人照顾你,将来娘才能安心咽气呀。”
“砰!”她话音刚落,忽闻木凿骤然凿在地上。
宋母被震得肩背一抖,随即惊变了脸色:“儿啊,你——”
宋豫川满手是血,苍白的脸瞬间虚汗层起。他紧咬着牙,捡起断下的半截指头。
他的左手正不住滴着血。
片刻之前,他用木凿亲手断了指。
“当初我曾指天发誓,承诺阿月此生不负,后来我却负了她,害了菁菁……娘,儿不孝。今我断指明志,求母亲不要再提什么续弦。”
宋母满面惊慌,老泪纵横,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看看儿子的伤。
宋豫川却站起身。那昔日挺直的脊梁微微弯曲着,而失去知觉的右腿已无法支撑他的身体。
他扶住窗沿,稳住摇晃的身躯:“——但请您放心,儿子会像母亲一样,磐石不倾,烈风不倒,我会重新站起来,把日子好好过下去。只是那些泣血的过往,将深埋我心,永不淡忘。”
宋母望着那满地的血,仰头看着她脊背微躬的儿子,顷刻间泣不成声。
她的儿子,从来都是有情有义之人,否则便不会如此痛苦,早生了白发。
若阿月在天有灵,听得这腔真言,可安息否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