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面容有陋,目色真诚。三两句就把话题引到了赵姝身上,叫嬴环免不得俏脸一红。
自那日落水,嬴环便一改往日态度,虽还是个骄纵酷烈的性子,倒是对她善待回护起来。
一时间,皎月成了昌明宫最炙手?可热的女?官,连衡原君身侧的人,都要敬让她三分。短短二?三月,光是治疤的奇药,就有四五名医官来赠过。
临行?前夜,雍国夫人芈氏还单独召见了她,暗示了许多没有同女?儿嬴环说?的话。
皎月是王孙疾的人,虽已数月无?人来联络,可她并非对外头?事?一窍不通,从芈嫣的话来看,她隐约猜得,芈嫣让亲女?入邯郸很有可能?是在筹谋更大的事?,总有种山雨欲来的不详,而渭阳公主?,或许就是障眼法一样的存在。
“不论发生什么,公子殊只要在位一日,本宫总是放心,你提点环儿只需真心去待赵王,旁的事?,一概不必对她说?。”
虽然皎月不知更多,可她当时瞧着那位楚夫人隆起的肚腹和悲凉纠结的目光,她能?觉出,恐怕,这位集千娇万宠于?一身的公主?,已成了弃子。
“公主?,前头?就到了,噫!您瞧,候在上卿府外的人,像是宫里来信了。”皎月语意轻快。
迎亲之?礼早在城外由典客百官代尽,历来婚期前君王是不能?亲迎的,她们人还未至,宫中就有宦者来传王私信,看阵仗还不小。
联姻属两国邦交,每一步都是由周礼严格规制,似这样婚仪前私下去公卿府上接洽的,遍览史?册,几乎是绝无?仅有的。
皎月早年被李管事?养大,除了刺客暗探的本事?外,还被勒令读了许多列国史?册。
“燕国第七代君侯,迎周王姬,遣缚母亲迎于?族亲府第,那位君侯在位二?十一载,便终生未曾纳侧室。”皎月低声疾语,她当先跃下车撵,扶稳自家主?子,又添了句:“公主?,除了那位君侯,列国历代,再无?遣内宦亲迎递话的了。”
说?完话,她兀自一愣,讶异于?自己内心感同身受的雀跃。
嬴环听了,一路以来的忧惶不安转瞬就抛了,她根本无?暇去想,皎月何时懂列国内阃之?事?,而是快步就朝来迎的内宦队伍行?去,喜形于?色娇俏快意。
在她身后,皎月默然跟上,低垂的一双眼底,已然恢复平静,一片郁色阴冷。
这一日疏忽而过,接待她们的上卿已年届耄耋,按辈分算得上是赵戬的祖辈,家中五世同堂子孙多仆从苑囿亦多,老上卿拄着鸠杖竟是亲自陪着,晚宴时,在府里头?足足宴请了两个时辰。
嬴环面相娇美,又比大多女?眷年岁要小,她庆幸自己没有挑错人,收敛脾气,纡尊降贵地同这些人周旋,被小孩子缠闹时,她也不觉着烦,反倒是真心实意地耐心陪他们玩。
一颗心落到实处,变得柔软安稳,她甚至想着,或许她也该学一学公子殊的秉性,将来才好陪着他白首。
庭院里弦音钟鼓不绝,连廊高阁灯火煌煌,府上仆从皆得了赏钱,闹的似过节一般。
直闹到二?更初刻,老上卿实在吃不消,正要说?两句场面话,宴罢歇散时,突然便有队家养的甲士从外头?奔进来。
这些人皆是自小蓄养的,遇急不必通禀,这一下子森冷玄甲步调整肃地冲进前厅,唬得众奴尽皆呆立,乐声戛止,老上卿知道不寻常,脚下重?重?绊了记,脸上和善慈蔼转瞬烟散,板着脸推开来扶的儿孙,鸠杖从中厅急响至院里。
为首的甲士等他立稳,才沉声禀:“二?刻前王上在内寝遇刺,医属所有人都去了,府令大人请主?君府上的医者也速去。”
言外之?意,新王怕是不好。
嬴环手?上一抖,瓷盏''砰''得摔在地上,碎成了数瓣。她想去质问报信之?人,可才推开圆凳起身,恍然行?得两步便腿软得一下跌去地上。
接到新王遇刺昏迷的消息,赵姝已然敷面改装,坐在了去往内宫的车马里。
在繁复精良的男子直裾被送来时,她就已然猜度出几分。她刻意避开了两个哑仆,坚持上了车后才换装。
护送的人抄了山道近路,或是为了掩人耳目,用的也是最简素的小车,山风时而穿透帘幕,外头?山势起伏,枫叶林木泼墨一般遍染耀目橙红。
山势壮阔秋色盛极,赵姝拢着手?,尽可能?地缩靠在里侧避风处,她穿的是宫内的常服,身子冷得已在不住打颤。
简陋的车驾角落里,早备好了一件厚实斗篷,整齐地叠着,她却没有去穿。
望着远处不知有几百岁的高大深林,她回想着自己被关的这一个月。兄长?虽然忙,前二?十余日都会快马从邯郸来陪她,从那夜后,两个人倒是极为默契,就好像什么事?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他甚至还会亲自去伙房做菜与她同吃,外头?的事?,她不问,他也从不主?动?提。
有一日秋阳当头?,见他在外院里洗药晒药,是她从未见过的罕见药材,赵如晦罩着件干活时才穿的麻衣,青丝散下,只用一根绢带在背后束了,日头?暖融融地洒在他后背上,侧影清俊若谪仙。
恍惚间,赵姝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个长?长?的懒觉。
一梦醒来,又回到数年前,睡到日晒三杆了,他便亲自来督促她学针砭。
那日,望着他融暖发白的后背,她便彻底把一切龃龉都放下了,目中酸楚动?容,快步过去,一下从身后环住他的腰。
贴着略有些扎脸的粗麻,语意一如往昔:“阿兄,我永远不会怪你……等时局稳了,你会遣人去接英英回来吗?我们以后,就一直这样过下去,你也教我些理政的手?段,朝中忙时,也可多一人分担些。”
……
替身遇刺的条子递进来时,幻梦冷透。
也的确是,有五日整,未见着赵如晦了。
赵姝打了个哆嗦,却抬手?一下掀开轿帘,直到冷风灌得她木然,心底深处的不详念头?,依然压不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