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陵中丞到底是文臣,纵是惯贪,此刻也明白了这位才是真正?眼里揉不得沙的主儿。想起此人上位之初,在军中夺杀异己的传闻,他哪敢再多说什么?,觑着扫一眼上头颜色,骇得一下软去地?上,伏着身?子?哆嗦着话?也说不清。
“卿是有难处,还是寡人说错了什么?话??”目的达成?,姬显慢悠悠地?踱步下去,又?是一张温雅可亲的面孔,他甚至友好地?拍了拍臣下的肩。
“不不不,微臣用、用心建造,余钱定当?尽入府库。”石陵中丞连连叩首,在心底叫一声苦,逃也似地?就告退去了。
清退了殿中众侍,姬显揉两下眉心,负手到窗前远望,问?那武将:“如何,他两个凑够去伊循的盘缠了?”
武将循例将半个月的事报了,末了添一句:“朝中仍无人有异动,主君可要属下联络磁县县尉动手?”
原来这武将已授命暗中跟着赵姝二人四个月了。起初是想看看韩顺是不是不死心还与朝中公卿有联络,等引出了还对旧赵死忠的,一锅端了不迟。
这武将是军中校尉,少年英雄,追踪术了得。他被派去盯梢前朝旧主,本以为是凶险万分,谁知这一路跟下去,却是平淡如水,一颗心磋磨得发闷。
其实也只是对他平淡如水,对赵姝和韩顺却完全?不是。
自平城之战后,又?经水旱蝗疫,权位数易,赵国?百姓流离失所,困顿生奸,盗匪横行。
这两个人,他二人一出邯郸城,包袱细软就被人抢夺一空,连住店吃饭的钱都没留住。靠着贱卖佩饰勉强走?过一座大城,却在离邯郸才二百里的地?方就花光了最后的盘缠,叫花子?一样怎么?也走?不到磁县了,还是赵姝偶然替人针砭医好了病,才幸运地?在祈县暂时?落了脚。
如今四个月过去了,他们在祈县暂居于一医馆,也就与掌柜的有个契约关系。听说下月祈县有商队要去西域,他们已经交了定钱,再过二十?日就要出发了。
听完武将催问?,姬显沉吟片刻,他背着身?看不清神色。
就在昨日之前,他不止一次的想过,倘若这一回再无人有异动,那他便能下令,叫人杀了韩顺再割了赵姝的舌头把人带回来。
然而听得他们已经定好了去西域的商队,此刻说出口的话?却是:“旧朝已矣,二十?日后,你看着他们出城,就与磁县县尉一同回宫复命吧。”。
时?光荏苒,日月轮转。
转眼天子?睦五十?九年到了尽头,冬雪消融,或是世间万物总要守个盛衰交替的规律,这一年来,笼罩在列国?头上的兵祸旱蝗赤地?的灾祸阴云,便似第二年雪后枝头的嫩芽一般,于大乱之后短暂地?透出些新生的希冀来。
天子?睦六十?年仲春之际,北地?农灾疫症被春风吹散无踪,动荡了好一阵的秦晋楚三国?亦都止戈息兵,没了用兵的打?算,各地?开仓施粮,生民繁孳。
……
又?是一个碧空无云的大热天,离着咸阳西北八十?里的泾武县,城外?一座衰残寒酸的草庐外?头,稀稀拉拉地?坐着十?来个乡民。
这些人都是慕名来看诊的,多是些穷苦的农户。有两个猎户脚边还搁着捕猎的矛网和血淋淋的野味,他们天不亮就拖着病体入山狩猎,有了收获后才径直过来。
韩顺吃饱了午饭,抱着兔子?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乘凉。他一面剔牙,一面听排队的人闲话?。
从天不亮起,来看诊的人便没断过。往常也就是午饭时?辰过了人最多些。这些农户互相都熟识,莫瞧他们不识字,侃起话?来,上到列国?宫廷秘闻,下到隔壁花狗下了谁的崽,笑笑嚷嚷的,绘声绘色比那茶楼里说书的还要有趣。
“噫,老丈,您同小神医从西域鄯善国?过来吧,也同俺们讲些,开开眼嘛。”
炎夏日长,韩顺摇着一把破蒲扇,一清嗓接过个后生递来的葫芦,压一口冰凉沁骨的米酿,惊喜道:“呦,还是井水里浸过的吧。”
他从门槛上起来伸伸胳膊腿,信口就说起了西域的吃食果?饮来。从血红色的葡萄酒到香腾腾的烤羊肉馕,炙牛肉、咸奶茶,说的这些刚嚼过干面饼子?当?饭的乡民泛起馋虫来。
众人唏嘘了番域外?的稀奇,韩顺正?得意,就有个赊药好几回的后生跳出来,吊眉弄眼地?好笑挑衅:“老丈你充什么?大,耕牛就是能宰来吃,就您老这破衣烂衫的也能吃着,赶明儿我三麻子?跟您也去一回,且等着你给我弄牛肉吃咧!”
三麻子?爷爷辈做过里长,早年家里殷实,他虽说脸上有几点麻皮,也生得人高马大浓眉修目,十?四岁成?婚十?七岁就做了鳏夫,单守着个病秧子?女娃过日子?。这些年,为给小女娃治病,原本殷实有薄田的人家反作了人家的佃客。
三麻子?落了贫苦,每日里东奔西走?地?讨一□□路,可说起话?来总是乐呵呵得不饶人,兼他来了三回,药钱都是赊的,便很?是不入韩顺的眼。
“乡野里没见识的臭小子?,老子?像你这么?大点,可是拿金玉当?沙撒赏人的。”韩顺笑骂一句,掀起散发露出缺了右耳的半边脑袋,在众乡民的悚然里,他昂高了头:“告诉你,若不是咱去岁遭了马贼了,就身?上随便抖块玉下来,凭你小子?八辈挣来的,都换不起。”
众人起哄吁笑着,七嘴八舌地?又?议论起泾武县前日来视察新法的一个大官来。
屋前土路树荫浓密,偶有一阵风过,卷来些许清凉。瞧着看诊的人尚多,韩顺惬意地?仰靠着树,有一搭没一搭地?听三麻子?讲主家的庄稼牲畜,谋划着一会儿他若再赊账,那今日夜饭的菜蔬定要去他家中顺些来。
这样的日子?,意外?地?契合了年少时?入宫前的记忆,只是几十?年过去,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翁。此情此景,时?常让他生出些不真实感。
“小神医,您怎么?出来了,哦,您忙累一日,是该出来瞧瞧,就只剩我一人了。”
在三麻子?殷勤的声腔里,半梦半醒的韩顺立刻爬起身?,就看到屋子?里看了一日诊的人拄着拐踱出来。
少女一身?灰扑扑的葛衣,右腿微曲提着,是完全?不能落地?的。可即便是这等穿戴形容,仍掩不住如云乌发若柳身?姿。尤是翠眉檀口、两颊丰盈的一张娃娃脸上,那双春樱一样温存清冷的杏目,实在叫人见之难忘。
秦地?法令严明,子?民私斗作奸者甚少。担心从前的男装叫人认出身?份来,而她的本来模样几乎没人见过,索性也就不再矫饰了。从鄯善辞别恩师出来前,路引文书上她便用回了本来面目。
“小娃娃受不得风,走?吧,还是去你家看诊。”她将药箱朝肩头掂了掂,蔼然浅笑着朝三麻子?点了点头,目中安抚清和,哪里还有去岁出邯郸时?的半点疯癫仓皇。
三麻子?呆了呆,锯了嘴的葫芦般只顾搓手憨笑,被韩顺逮了机会上去抽了一柳条,毫不留情地?戳穿道:“天没黑呢,就敢做大头梦,还不快去背药箱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