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接发文指责沈主编不能善尽职守?
在最初的惊讶过后,仅仅是顷刻之间,顾眉生心中已经是转过了千百个弯:这下,她是完全明白张卿子为何不顾仪态,也要追上她了。只看连工作如此忙碌的他,都知道了此事,并且是如此的重视,便可以知道,买地那些旧式文人出身的家族,是怎么看待此事,对此又是如何的态度了……
虽说她也好,窦小妹也好,这帮小姐妹的出身,也可以说是书香门第,家中更不乏官户,但此官户和彼官户,其实又有极大的差别。只怕身处高位者,绝不会把她们原本的出身,当成什么自己人的。
就说一点,那吴香儿,家中也是官身,但只是因为父亲被九千岁一党,厌憎害死,妻儿便是沦落到只能考虑把女儿送给伎女做养女,来换口饱饭吃的程度。而张卿子出身的张家,乃至沈主编等人出身的沈家、叶家、吴家等等,会发生这样的事么?便是家计紧张,说不上富贵,也有亲戚援手照拂,自然断不至于让女眷沦落风尘的!
家族繁茂,代代有人,这就是这些真正的书香世家,他们的底气所在。像是那种家里祖上烧了高香,偶尔考中了一个进士,进京做了小官的人家,在民间固然已经当个老爷看待了。但在这样真正的名士之中,却也未必有多看得起。
一旦那唯一的官儿倒霉坏事了,家眷也就自然而然地从这个阶层中跌落了出去,是不配再和他们相提并论的——作为这样家庭的女儿,沦落风尘之后,或者能得这些名士另眼相看,怜惜追捧,甚而做些狂态,也能得到大家的包容——
但顾眉生心里很清楚,狂傲和挑衅,挑衅和敌对,这是三件截然不同的事情——窦小妹如果只是在某次聚会上,说‘我看沈主编也没有什么才华’,这是狂傲,在座者都只会一笑了之,就算是沈主编听说了,也绝不会当真。
而倘她扳着手指,历数买活周报的种种弊病,并声称这都是沈主编才具不足的关系,这就是挑衅了,在座者多数都会有些不安,或者反驳,或者劝诫,总之,不会让她再说下去。但要说此事之后,会否断绝来往,那也不至于,不过是个小插曲,日后不要再犯,也就好了。
而眼下,她甚至是直接在报纸上,把自己的想法发表出来,这就是全然不同了。不单单是沈家的亲眷弟子,甚至恐怕连张卿子的张家,这些人家的子弟,也会感到诧异和不悦,把窦湄视为是全然的疯女狂徒——即便他们自己或许都没有自觉,但顾眉生看得分明:这种被刺痛的危机感,来自于相似的出身和阶层,所带来的一种无形的团结。
沈主编或许可以退位,也可以被攻讦,但攻讦者必须来自于内部,来自于这么个小圈子里。眼下,买地文艺圈的上层,格局已经比较稳固了,个人都有个人的位置,而窦湄这样,出身低微又有出众才华的女子,不满足于自己已经得到的地位,突然间悍然对沈主编的位置也发出了挑战,甚至还找到了一张影响不小的杂志,将其发表了出来——这怎么能不让他们感到一种失控感和危机感,让他们因而对窦湄以及她们这一群小姐妹,产生极大的反感呢?
窦小妹这一出不要紧,只怕是断绝了姐妹们很多前路啊……
这是浮上顾眉生心里的第一个念头:对于姐妹几人,未来前景的忧虑。要知道,这花花轿子人抬人,很多时候,你在这个圈子里的名气,也是要靠名士来追捧打响,故而顾眉生、窦湄,都是在大学里打响了自己的名号,一出名就被当成画家,而不是画匠看待。
别看就只是一字之差,但在收入和前景上,这相差得可就太多了,凡是写文作画的,谁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高级别的建筑上出现,被大图书馆收藏?她们姐妹一路走来,的确多承的正是这个阶层的提拔和赏识,现如今,反而不识抬举,公然挑衅沈主编:倘若现在改了还好,若是不改,昔日的良师益友,规劝无果,恐怕也只有渐行渐远的份儿。
倘若不想面对这个结果,那就只能疏远已经站出来的窦湄,在姐妹和长辈间选边站了。顾眉生所忧虑的,倒不是窦湄现在面临的压力,以及可能蒙受的利益损失,而是牵挂着姐妹情分,生怕一班好姐妹就此生疏了——至于说窦湄这边,她熟知窦小妹的秉性,知道她既然选择投了文章,便是做好了承受一些后果的准备。以此女的决断,就算画道上的朋友,再不往来,情绪上也绝不会有一丝的波动。
“小妹性子和我最像,都是豪侠性子。此举倒是当机立断,令人快意!”
虽然面上做了忧虑之色,而且此举也的确让人意外,也并非她自己的主要抱负,但顾眉生心底,依然是感到很痛快,忖道,“一想到我的一番言论,能激起姐妹们重新立志,哪怕眼下看,只有香儿和小妹感触最深,也觉得心舒意畅。
不就是些许钱财么?她们立志是因我而起,倘钱财上有什么短缺,我还能亏待了她们不成?当把我托付给玉照打理的那些产业,出息设给她们所用。自古以来,凡是一股势力要成形,必然要有个钱袋子,我既然有,那我出了便是。”
如此一来,窦湄最后的退路也不是问题了,在顾眉生看来更有何惧?想做就做,也无需等待什么时机,本身以小博大,时机是永远没有成熟的一天,既然如此,不如越发任性而为——
想到这里,简直想笑出声来,只觉得口中的萝卜糕都更加芬芳甜美,只是表面上,她还要假做急切,跺足道,“这个窦小妹,可是疯了?无事生非,给自己招惹这样大的麻烦,是什么意思!我出门在即,她还非得给我找事,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抽住,又是谁惹到她了——
自来,我们在羊城港交际,倒也偶然见到一些沈编辑家里的眷属,她们对我们,或许是有些傲气,遮莫是其中一人,触犯了她,她一时恼火,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么?卿子,你可带有报纸在身上,我看看她是怎么写的!”
张卿子果然也在猜疑这窦湄何以突然发难,这大概是许多人都在疑惑的事情,听顾眉生这么一说,他倒立刻相信了——这个说法也的确很在理,否则窦湄一个平时闲云野鹤的画家,为什么突然间跑来发文章骂沈主编?猜来猜去,不是沈家有人被她记恨上了,就是她受了旁人的怂恿,跑来出头了。
或许,甚至还会有人猜疑到顾眉生头上都未必,毕竟她突然间决定加入买活军使团,有些儿往仕途发展的意思,或许也惦记上了沈主编的位置,这就差遣了窦湄开始打铺垫,等她从欧罗巴回来,再来抢班夺权——
也不管沈家人信不信,但从窦湄发了这篇文章开始,她们这一波人,其实基本也就是成为沈家的敌人了,这文人之间,也是这样拉帮结派的,结仇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,而是一宗一派的事情。顾眉生她们这波云县旧交,规模虽然小,但在旁人看来无疑仍是一体。
“我也这样想,小妹性子刚烈,大概或许不是沈家的女眷,就是什么公子,寻常交际时,无意间落下了仇怨,她深夜缠绵此事,渐渐钻了牛角尖,愤而发文——又偏偏遇着了个愣头青的报纸编辑,也是个野路子,甚而连沈主编的资历都不晓得,人家蛮投,他也就蛮发了,因此才酿成这样的闹剧。”
张卿子没事也不会把报纸带在身上,只是说了期数和名称,便又劝顾眉生道,“要我说,冤家宜解不宜结,你回来得也是恰到好处,你先在吕宋上课,丝毫不知道此事,回京之后,理所当然要出面调节。我这里要不要去大兄处走一遭,或者让他出面——叶主任虽说可能更合适些,他脾气也好,但他是沈主编的姐夫,可能又不是那么合适了……”
叶仲韶、张宗子,这都是买地搞文艺的人,不可能没有听说过的响当当的大人物,张宗子和沈主编也是多年的老相识了,但没有什么亲眷关系,这且不说。就说叶主任好了,得罪了沈编辑,就等于是把自家的话本子改编为知名剧目的可能断送了一半还多——叶主任是戏剧系的主任,这些年来,戏剧系走出的学生,都要认他的面子,倘若他厌恶杨爱、董惜白,她们的作品,还能改成剧目或者仙画、说书唱片吗?
张卿子提到叶仲韶,大概也是在暗示顾眉生其中轻重的意思,顾眉生忙道,“卿子,你先不忙,吃完饭回去休息。你特意来找我通风报信,已经足感盛情了。怎能还托你的人情去请尊兄,反而把你也拖下水了?你虽是工程师,但梅兰可也是编辑,很犯不着扯到这个麻烦里。
等我去找了小妹,把原委问清,要再寻人去赔罪说和,倘到那时寻不到人,再厚颜求到你这里来罢!”
其实以顾眉生的人脉,在文艺界相交的好友名士不胜枚举,张卿子也不过是说说而已,料她不会答应——就因为顾眉生人情上一向清爽,他才敢这样开口。
他点头道,“你心里有数就好!此事不能拖延,最好在你去欧罗巴之前办妥,不然,我料你心里也不踏实的——眉生,窦姑娘是性情中人,你是人情练达,心里清爽的,倘若真把她当做姐妹,万万还是要上心啊!这多的,我倒也不方便说了!”
顾眉生道,“卿子,你能这样说,我已经足感盛情了,多的话不说了,等此事完了,你若还看得上我们姐妹,我叫香儿和窦湄登门向梅兰道谢!那时我大概去了欧罗巴,是来不及了!”
两个人精,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,此时艇仔粥也上来了,于是两人暂且放下心事,将那用料格外实在,鱼多肉少的鲜粥草草分食了。便在路边分开,顾眉生也不顾去寻找先前那个跑腿车夫了,路边现叫了一辆人力车,“去最近的书屋!”
羊城港,尤其是港区的书屋,现在都是兼做饮食,从早开到晚,好书屋环境雅洁,租书费虽然贵,但在其中看书吃点心是非凡的享受,顾眉生闲来无事也喜欢到这里来消磨时间。不过,今日却是无心挑选,到了书屋门口,先不拿行囊,跳下去问道,“你们这里可有报刊角——《羊城消息》上周五那期有没有?”
得到肯定的答案,这才回去付了车钱,进来随便点了一壶茶,拿起那份报纸,迫不及待便看了起来,她先草读了标题,把编辑、作者的名字都记在心里,再去看文中各段的小标题,对文章的筋骨有了一个概念,这才细读文字。
这会儿看得就慢起来了,逐字逐句,看了前两段,便不由得眉飞色舞,欣然将桌子轻轻拍了一拍,笑道,“好,好!这篇文章做得好!足以做一个流派的旗帜和筋骨!”
“不论是谁做的这篇文,做得是真好!看了叫人解气——也难怪那些人,反应这般大了,这篇文章,是要掘起了他们的根来啊!”
第1250章窦湄好骂!
◎羊城港。顾眉生彼可取而代之者!沈编辑的破绽◎
“姑娘,茶水来了,陈皮普洱一壶,您闻闻味儿,火候上倘有什么不足,随时吩咐。店里送的一碟云片糕,请您赏脸。”
景德镇上好的紫砂壶,雪白轻薄的瓷杯,被稳稳当当地放到桌上,小心地离开了客人读报的区域,免得被打翻了,伙计还贴心仔细地说了一句,“茶烫,小心洒了——”这是在提醒客人,一会儿读报别拍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