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贺大人,我真怕你们这账上报的数字也是虚的。”他说州城要安置苍州来的流民,进行赈济,知州半夜就派他下来收粮,这一路辛酸真是难以道尽。
苍州乃边陲,西凉人自西入关,百姓只能向东或者向南逃亡。往荼州要爬上高原,往菅州要过路堪合审查极严,所以他们纷纷选择南下,流入同在一路的净州。
全州人口两百多万,哪怕只有半数南下,这半数里只七成到净州,依然是不小的冲击。更何况秦甘一路,本就贫瘠,各地又正值春耕之际,存粮很不富裕,根本没有多少收容能力。
贺今行经历过江南水患,知道筹不到粮是什么滋味,不再想其他,指挥仓吏们抓紧搬粮装车。
云织的百姓,苍州的百姓,西北无数人,都是同胞。
户曹一日夜生出许多白发,叹道:“加上你们云织这些,应付个一旬半旬的够了,后面就等朝廷赈济罢。”
西北土生土长的官员对朝堂局势不大了解,贺今行也没有特意给人说丧气话,把粮队送走,就骑马去新城区。
春耕要继续,还要扩大规模,城墙修筑也不能停,包括规划好的建筑。
他一到就被商人们围住,询问苍州战况和官府的打算。
云织县的商人大多来自天南海北,不迷信仙慈关的西北军,嗅觉远比其他百姓灵敏,对利害的反应也要精明得多。
西凉人神不知鬼不觉就进了关,屠了城,虽然距离苍州城还很遥远,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打过来了呢?
就算暂时不会被波及,他们也要做出慌张想要撤离的姿态,好趁机向官府多讨些好处。
贺今行对疑问一一解释,对得寸进尺的要求严词拒绝。大家做生意求的就是互利,船开到一半,他知道只要情势没有严峻到不得已的地步,谁也不会凿船跳水。
他花费许多功夫解决好,然后独自继续往城外去。
杉杉谷外面又多垦了一批沙地,正是谷雨时节,十几个农人忙着秧番薯苗。
贺今行和他们认识,打了招呼,过去帮忙递幼苗,一边问他们知不知道西凉人从苍州入关的消息。
“中午听刘二说了一嘴,但那不是还没打过来么?”
“应该也打不过来吧?苍州那么远,俺还从来没去过呢。”
胡大从地头不远的渠里舀了一碗水端给他,昆仑山上化的雪,甜得很。
他正好润润嗓子,谢过对方,又问:“那万一打过来呢?”
“又不是没打过仗,小时候那会儿家里挖的地洞还在呢,西凉兵真打过来了,咱就带全家躲进去。”胡大重新拿起点锄,刨着坑说:“等官军把西凉兵打跑了,再出来。”
说完就往坑里栽进一株小番薯苗,勾土培上。
只要战火没有烧到他们的田地,那就还是赶着天时抓紧种地最重要。
他们的赤忱,他们的爱意,全都埋进土壤里,和这些作物一起生根发芽、开花结果;然后变作口粮,变作税赋,变作子孙,凝聚成血脉世代延续的生机和希望。
贺今行一直紧绷着的心莫名放松了些,他抓起一把松软的沙土,徒手挖了个坑,种进一株不及巴掌大的幼苗。
将近天黑,才在渠子里舀水洗了手,和众人告别回城。
西北的夜空极其辽阔,满天繁星下却见一城灯火。
前年他刚来的时候,家家户户入夜即息,街道漆黑一片;今年元宵前后,夜里多了不打烊的酒家和客栈,支着一排排的灯笼照亮城里的行人,也照亮城外的归人。
马儿慢悠悠往城门走去,他没握缰绳,把脸埋进双手里。
没多久,城门吏发现了他,高声叫“县尊”。
他深吸口气,驱马入城。
他想振兴这座城,让这片土地兴旺繁荣。不论洪水、疫病还是战争,种种天灾人祸,都不能使他动摇。
到县衙没多久,贺冬就带回更加全面细致的消息。
“……大帅初六接到消息,就派韩将军领一万人马支援苍州,可惜现在看,还是去晚了一步。”
“冬叔先歇一会儿吧。”贺今行煮了一大锅面,一人添一大碗,吃饱了才找出许久没用过的旧地图,伸指虚划。
“西凉人从鸣谷入关,这地点就选得非常巧妙,哪怕有人逃脱报信,不论去仙慈关还是雩关,都需要起码两天的时间。他们发动袭击的时机也卡得非常好,第一次夜袭在初三,第二次夜袭在初六,中间将近三天时间足够令他们的骑兵恢复战力,又能赶在我们援军到达之前完成下一轮袭击。而行动如此快速精准,肯定早有准备,他们应该拿到了地形图。”
贺冬:“那出卖地形图的叛徒该被剥皮揎草。”
西凉人占了先机,他们又毫无准备,被打了个措手不及。鸣谷关驻军几乎全军覆没,可见西凉人之残暴。而苍州城那些没能逃出城的百姓,结局不敢细想。
贺今行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到眼前地图上,“今日已是初八,韩将军应该走到了这一块儿,距离苍州城不远了。而那些西凉骑兵,如果这两日没有离开苍州城,按前两轮突袭的时间与距离来算,明后两日极可能还有动作。”
“他们可能会撞上,产生遭遇战。”他转头说:“冬叔,我们需要及时知道战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