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险才赶上宵禁前一刻,回到官舍。路过亮着灯的门房,贺今行喘着气喊道:“陈大哥,有我的信没有?”
“没呢,替你看着的,有信来一定及时告诉你!”门房里也传出高声的回答。
没有啊,贺今行有一瞬间的失落,随即振作。经过今日的谈话,他又产生了新的领悟和想法,需要立刻写下来。
他顺路将窗台上的沙蒿和石子罐收回屋,铺开纸张兑好墨水,灵感蓬勃倾泻,不到两刻钟,就写好了一篇崭新的奏本。确认没有笔误,继续誊写先前的草稿。忙到深夜,入睡竟比往常还要安稳一些。
待四更天醒来,贺今行点上灯,搬出那口官皮箱。
箱子里存放了许多信件,都来自他的亲长和朋友们,都是他早已筛选过的。今日,他又将其中一些挑出来,包括他爹的所有来信,借灯火点燃了,放进铜盆里烧毁。
他当然可以把它们藏到某个地方去,但若是被翻找出来,那就更说不清。他不想因为自己,让他们的清名蒙上疑影。
最后一页信纸成灰,他端着盆出去打水,开门便觉凉气拂面,将水泼进官沟时,才发现夜雨悄来。
深宵昏暝,他亲眼看着余烬隐没在雨流中,回头洗漱换官服。一切停当,最后拿出压在箱底的那只墨玉镯。
他有想过要不要把它放在冬叔那里,但又怕以后横之知道了,造成误会。他们约定了要一起走下去,他不会放手,除非横之要放弃他。就算真有那么一天,他亲手接的,也该他亲自还。
他拢起左手五指,慢慢穿过这支玉镯。环口有些窄,戴的时候稍微费了点力,戴到腕上却刚刚好。袍袖再一盖,便完全看不出痕迹。
如此,什么都准备好了,他平静地关门落锁,打伞上朝去。
雨势渐涨,冲淡了开宵禁的钟声,然而应天门上早来的官员并不少。
贺今行与相熟的打过招呼,仍然独自入皇城。近来有许多试图和他结交的官员,他在公事接触上并不冷漠,但私下邀请他的帖子却一份没接。
走到端门,候朝房里已坐着好几位同僚。他考虑片刻,没有将奏疏送进去,而是左转去了通政司的直房。
知事前后脚到,来了先向他问好。
贺今行就是在等他,直言道:“我今天可能晚些回来,也可能不回来。如果没回来,你们不要惊慌,继续做你们该做的事即可。”
知事一惊:“大人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如果我不在,你要管好通政司的意思。”贺今行道:“在通政司供职,一要自守,二要保密,三不与外界勾连。无论发生什么事,这几条规矩叫大家都不可忘了。”
知事一时想不通,但大人交代的事,他只管去做,遂拱手应是。
贺今行又交代、勉励对方几句,便离开直房。出来没走几步,就看到一身紫袍的王玡天独自站在雨里,没进拥挤的候朝房。
“小贺大人早啊。”王玡天自然也瞧见了他,未听笑声而带有笑意:“通政司搬到端门,还真是方便呐。”
贺今行看到他换了把寻常的油纸伞,通身装扮都不出规制,比平日素了不止一点半点,顿了顿才回道:“王大人早。”
王玡天在他视线里将伞骨转了半圈,拂袖到身后:“你也在外面等。我是因为里面太挤,你是因为什么?”
“因为时辰就要到了。”贺今行说罢,第一个入朝去。
王玡天低声笑了笑,也随之往前走。
这是他第一次以朝官的身份走进端门,看候在朝房里的诸位同僚,也不过如此嘛。
这一场朝会按部就班。
众臣议事,先是关于战后的民生恢复,不外乎减免税赋、拨款赈济,但因国库拮据百官皆知,所以提得笼统,议得也潦草。然后是各地官员补阙,尤其是秦甘路缺出的官职众多,十分影响官府履行职责,请陛下任命填补。
高居御座的明德帝却道:“急什么,等方子建把苍州的事情说清楚了,再来议也不迟。”
振宣军与北黎兵起冲突的事并未广而告之,奏议的官员有些不明所以,下意识地看向裴相爷。
裴孟檀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背后的目光,出列道:“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道理,秦甘路现在由甘中路的总督兼管着,也不缺这么几天。”
明德帝没说话,只抬了抬手,示意说下一件事。
这件事略过,下一件本来该议军队。然而底下的臣子们觑着陛下的态度,加之议题也和方子建有关,就含糊过去了。
虽无人敢提,但皇帝自患上头疾以来,龙体肉眼可见在变差,性情也越渐古怪多疑。钦天监才换了个监正,没人想触霉头。
很快散朝,大雨不停,崇和殿前撑出一片伞花。
贺今行望里侧站了些,给诸位大人让路。大多数官员都以为他是因为端门离得近,所以不急着和大伙儿一起挤。
裴孟檀列位最前,出来得也晚,看到他,笑道:“小贺大人,一块儿走?”
贺今行拱手谢道:“相爷先请,下官还不打算回直房。”
“哦,这就开始办公了。”裴孟檀理解地点头,挥袖迈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