贺今行拉拢最后一座大仓的仓门,与莫弃争对视一眼,皆是欲说还休。
能说什么呢?明明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局面,但为什么亲眼所见时,仍不敢置信,痛得仿佛裂心断肠。
树涛阵阵,正午至阳之时,两人却入坠冰窟,遍体生寒。
然而他们不能为此耽搁太久,贺今行说:“我与幼合要尽快赶回临州,将这个消息告知钦差,再请齐大人孙大人与钦差使团一同想办法尽早筹够钱,好以最快的速度去买粮。”
“我来时便让老包准备了船只,你们回去就能启程。”莫弃争颔首,边走边道:“我会尽力收纳淮州各处的流民,我江阴县存粮还能抵上一阵,再多的便拜托钦差了。”
三人原路返回,见原本拥簇的二三十余人尽皆不见,只有柳三尺守在一边。
而柳大小姐迎风立于路中,见他们来,曼声道:“情况正如各位所见,这里自五月中旬便没人看守了。”
贺今行立刻问:“柳大小姐知晓个中内情?”
柳逾言并未即时回答,而是先说起前因,“江南的官场烂透了。从前有个许轻名,还能撑一撑,上面的一府两司有什么太过分的决定,他敢争,也能挣回让大家都满意的结果。现在他走了,各州府便彻底与上面沆瀣一气。”
莫弃争接着问:“与我淮州义仓有何关系?”
“莫大人别急,先听我说完。”柳逾言展颜一笑,“州府的义仓按律本该还粮于民,但江南路自本朝以来未曾实施过此律一回,从官府到百姓,都默认缴到义仓的粮算是税赋的一种,不必还也不会还。所以每年的粮食最后都会被卖掉。许大人与其他知州的区别在于,其他州里收上来就会卖掉,而他是等到秋收后再卖,并且会根据卖粮所得的钱款减免秋税。”
她指向山间的粮仓,“这里的粮食从二月开始,到五月初,分了十批运出去售卖,共得二万两。齐宗源四千两,孙妙年与冯于骁各三千两,淮州知州明面上分账三千两,实得五千两,再有淮州清吏司等各处关节瓜分剩下的五千两。”
莫弃争怒极反笑:“你这么清楚,显然你背后的柳氏商行也参与其中,牟利也不少罢?”
“莫大人错了。”柳逾言摇头,“木匠家里无凳坐,卖油娘子水梳头。我柳氏转运分销这十趟,分文不得。”
“商人本性逐利,本县不信你们就甘愿打白工。”
“我们当然不想打白工,但我们没得选。”柳逾言冷下脸,缓缓地说:“整个江南路,除了你莫问,所有县官、州官乃至齐宗源,都与我有账册往来。不止倒卖常平仓存粮,所有金银物事交易,皆一笔一笔记载得清清楚楚。你们若不信,我大可将账册交予你们一观。”
莫弃争道:“这是私相授受,中饱私囊。如果账册属实,一旦见了光,整个江南路都必将受到震动。但你柳氏商行牵扯其中,也绝不可能全身而退,这令我不得不思考你此举的目的。若说你是突然觉醒良知,要舍身取义,改过自新,那是没可能的。所以本县无法相信你的说辞,除非你说明你的真实目的。”
贺今行与莫县令所见略同,拧着眉思索许久,想不通,便干脆直接问:“柳大小姐到底想要什么?”
第112章三十三
“请小贺大人借一步说话。”
柳逾言只肯单独告诉贺今行。
然而后者站在原地,一时没有动作。
张厌深曾教导他们,为官讲究一个“明”字。君子不欺暗室,但有些易起争议的事未必说得清,事后辨解也浪费时间与精力,所以不如在行事时就尽量处于光天化日之下。
莫弃争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,小贺大人愿陪同他来查看义仓,他设身处地同样不愿对方难做,于是说:“你这一言一行都围绕着淮州乃至江南官场的贪墨行贿,目的显然也脱不开干系。既涉及官府清廉,就与百姓息息相关,就是人人可知可问的公事,有何不能在此言明?”
“莫大人,我是为您好,您听不了就是听不了。”柳逾言毫不客气,再转眼对贺今行道:“你要回临州,我可以为你安排船只,翻过这座山头便是河湾,比你从江阴走快上许多。”
这位大小姐向来不喜欢把威胁放在口头,但贺今行明白,若是不遂她的意,今日怕是走不了。于是伸臂道:“请。”
柳逾言转身走向山坡高处,他向两名同伴送去安抚性的眼神,便迈步跟上去。
“哎。”秦幼合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,柳三尺以半截刀背拦在他面前,“秦公子请住。”
“你认识我?”他惊讶地问,得到“见过”的回答之后,盯着青年努力回想许久,才想起确实在宣京街头见过一回,遂点点头,“你记性真好。”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远处。
柳三尺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,绷紧的肌肉慢慢松懈下来,也望向自家主人的背影。
那两人走到坡顶,与坡下管道隔了十来丈远,贺今行道:“大小姐现在可以说了罢。”
“我要得不多。”柳逾言俯视山下,直言不讳:“我只要齐宗源、孙妙年和冯于骁去死。”
“为什么?”贺今行下意识看向前者。
漫山遍野层林渐绿,柳大小姐青黛描眉,与苍山同色,气质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碎瓷般的尖锐。
他斟酌着说:“淮州常平仓的情况我会上疏朝廷,将我所知道的据实陈述;若大小姐愿提供相关的往来账目,我会将账目一同上陈,请朝廷派人彻查。若牵涉到齐大人孙大人等,他们会有国法处置。”
柳逾言竖眉道:“他们三人收授的贿赂足够让他们受剥皮揎草、挫骨扬灰之刑。”
远处山腰便是浑黄一片,江水膨胀而成的巨泽不知何时才能消退。
她侧身显出正脸,眸中有怒火在燃烧,“我柳氏商行在此次洪灾中损失惨重,然而这一回要筹的四十万两赈灾银,我们起码得出二十万两,还只够十天。十天之后呢,下一个四十万两又该怎么筹?世族不会愿意付出更多,那剩下的所有缺口还是要让我们商人来填。我们就该被如此步步蚕食,敲骨吸髓?”
贺今行却移开目光,沉思良久,才道:“恕我直言,贵行扎根江南已久,与总督府布政司按察司乃至大大小小的州府县衙,都有密切的联系与合作。就如莫县令所言,若说官府贪腐成风,而你柳氏商行清清白白,那绝无可能。官府倒卖常平仓储粮,贵行转运分销;钦差使船出京畿下恬庄,贵行一路盯梢;不知贵行为官府办事多久,何时开始借机牟利,攫取民利又有几何。而今大小姐说官欺商衰,你死我活,但在我看来,却是你们利益分配不均而引起的互相倾轧。”
他垂首叠掌,认真道:“大小姐,虽贵行与我们西北军合作已久,采买转运所需,我们上下都很感激。但西北军是朝廷的军队,为国家为百姓守土戍边,至今所有行动目的皆是自保,没有任何干扰朝局的想法,也绝不做谁手里的刀俎。我固然是我爹的儿子,但脱离了仙慈关,不过是一介普通的七品中书舍人。江南官府与柳氏商行的龃龉,我只能站在公义的立场上秉公汇报,至于如何处理,自有政事堂列位朝官与三法司依照大宣律来判断。若有不牵扯理义的其他事情需要帮忙,但请吩咐。我能做到的,绝不推辞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