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阳即将落山,队伍今晚就在露宿,明日一早再出关。
营帐扎好,铸邪怒月要回去处理军务,一大群随侍呼啦啦地跟着回去,转眼只剩杨语咸独自站在原地。
他见左右无人,便慢慢地走向那座小城。他当然知道城池的名字,还知道这名字的来历。
兵马如云,旌旗如织——兵戈不祥,是取“云织”。
直到能看见城墙上覆盖的灰雪,垛墙内站岗放哨的人影,他才恍然停住脚步。
近旁有几个枯败的木桩子,树干想必早做了安营扎寨的料。他拂去表面的雪,脱下披风叠了几层铺好,才坐下扶着腰上三指宽的腰带歇口气——这条腰带从他离开稷州时,就压进了箱底,这回要去西凉,他又翻出来日日佩戴不离身。
“那里是不是坐了个人?”抱着苍鹰爬上城楼的桑纯眼尖,扒着墙看了片刻,问左右的岗哨。
大家一起瞪大眼睛盯了好一会儿,“好像是个老头子?还没穿铠甲,不像西凉兵。”
桑纯立马跑去找贺今行,说城外有个老头子坐在他们的树桩上,别是哪个村子里幸存下来的。
后者过来一看,他的目力胜过其他人,虽在倾斜的夕阳里看不清完整人脸,但看到了那人身上的腰带。
三指宽的缎面上镶着一排细碎的宝石料,被余晖一扫,折射出许多点光芒。
贺今行听说过这条腰带,也亲眼见过,因此疑心自己眼花,杨大人怎会出现在这里?
左右听见他自言自语,都很惊讶:“县尊认识?”
“我在稷州读书时,他是知州。”而在知稷州的许多年前,曾是秦王府的长史。
旧事不足道,他只捡读书那年的事说:“那年小暑,重明湖半夜泛滥,他带着衙役顶着大雨垒防水坝,搜救百姓。”
“那他是个好官儿啊,我们救他进来?”
“再看看。”他拧着眉慢慢摇头,没有再说洪涝过后包括大遂滩的种种。
他们并不清楚对方的处境,救或许反而是害。
“城外都是西凉人,他这么大摇大摆,除非跟西凉人是一伙的,否则早就被抓走了吧?”
“中原的官儿做到我们西北来,肯定是犯了事被发配,犯官都没骨头的。”
“那也有可能是得罪了人被收拾啊?”
“对啊,我们荀制台也是江北调过来的,可他老人家就挺好的,荒年什么税都缴不上,他也不硬收。可惜被这些狗日的……”
大家争议到最后,又痛骂起西凉人。千错万错,都是这些畜生的错。
贺今行没有制止,沉吟许久,接手桑纯臂上的苍鹰,抚摸过羽毛,将它向远处送飞。
一声鹰唳自头顶呼啸而过,杨语咸起初并没有在意。西北的天空中,猛禽众多,一只鹰实在不稀奇。
再一次感受到巨翼带起的长风,他才仰头去看这生灵,看着它在上空盘旋,而后飞向云织的城楼,落下去就没有再飞起。
他的心忽然停了一息,而后剧烈跳动;身体却僵直了,许久才装作不经意地站起来,环视四周。
雪野茫茫一片,前方云织城楼上的“宣”字大旗飘扬不息,后方西凉营地火光赫赫。
旌旗下有人注视着他。他转过身,慢慢地走回营地。
贺今行沉默地注视着他走进夜色,心中却如有疾风骤雨,难以平静。
他找到贺冬,告知此事,后者大惊:“你能确定是杨语咸?”
“十有八九。”
“他不是投效了铸邪怒月么?被迫与否先不说,大遂滩距离咱们这儿可不近,他到这里来做什么?”贺冬与杨语咸也算半个旧识,头疼道:“难道要助西凉人攻城?”
“并没有攻城的迹象。”贺今行道出心中所想:“而且我相信杨大人也不会这么做。西凉人围住大遂滩那日,我亲眼所见,上下数百口人,杨大人若不率先投降,恐怕都会被杀害。”
“你想与他联系上?”贺冬很快反应过来。
“不止,杨大人的出现更多是佐证我的猜测。”贺今行点了下头,脑海中一直浮现今日城外多出来的西凉军队,“我看到他们打的旗帜了,红莲外圈有太阳纹,那是西凉的王旗,只有铸邪怒月才能用。”
“而一座小城,还不至于劳动王旗亲临。他从我们这里经行,目的只可能有一个,从神救口出境,回到西凉。”
“铸邪怒月回西凉,那累关那边暂时不会打仗了?这是好消息啊。”贺冬面上带了些喜色。
凛冬休战在预料之中,贺今行继续道:“他们从这里过,很可能还要从这里回。现在风雪大,不宜用兵,回来时天气暖了,顺手就能攻打我们。”
神救口比鸣谷关便捷太多,几乎可以肯定,明年西凉大军会选择从这里出入。云织能守到现在,也多亏西凉人没有分出多少兵力在这儿。日后大军压境,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,等待他们的只有灭顶之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