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义先还撑着门,好一会儿,挥手示意前者出去。副将只得告退。
长桌两边都是独凳,殷侯起身去侧间提了把椅子过来,好让老搭档坐下靠一靠。
这几步路走得很稳。武人的敏锐感知仍存,在熟悉的地方行止如常,旁人只要不刻意观察试探,几乎不会发觉他有什么不对。
许是察觉到自己被人盯着,他慢慢露出一点笑:“我比你先归休,是我赢了。”
——他俩曾经打过一个赌,看谁先挂冠悬车,随归鸿回乡。
王义先早就忘了这桩无聊的赌,回忆涌来却如在昨天,令他五味陈杂。但他放下手头所有事务,连夜飞驰过来,还得尽快回去,容不得伤怀抚时。
他不能再沉默:“那你说怎么办。”
“你代我写一封奏折,向陛下告罪。”殷侯直言。
王义先下意识地皱眉,但这回没有反驳,而是直接去取纸笔。
殷侯摸索着帮忙磨墨,一边说起早已打好的腹稿,要举荐他接任总兵的位置。知他不愿,甚至迂回劝道:“老韩比咱俩年轻,等你想撂挑子了,就推他上位。”
他心中确有抗拒,然而时局如此,实在无可奈何,“那振宣军呢,要推谁?”
若他接任西北军总兵,朝廷不可能再让他兼领振宣军。与其到时候被动听宣,不如现在主动举荐。
殷侯道:“我们的人都不合适,顾横之根基又在剑南,就推举方子建吧。我看军报,这回他也立了不少功,有凭有据,还能再卖陆潜辛一个人情。”
“如果朝廷要调秦广仪接手?”
“应当不会。但为以防万一,你再替我向长公主去信一封。”
王义先便按着对方的意思,将给圣上的奏疏,给长公主的谏言,给崔连壁、桓云阶等朝中武官一系的托付,加之日后军中职务的变动,以及其他各项事宜,一一记下。
公事具了,已是五更时分。天尚未明,殷侯便就着早饭再提一二私事,托他转告家人。最后道:“……今行那边,他本就不宜大喜大悲,更何况重伤尚未痊愈,若知道了,定坏心神。待我故后,再告诉他。我这里,能多拖一日是一日。”
“你就不想见他一面?”王义先诸事皆应,唯独此事有异,“那孩子一定也想见你。”
怎么会不想呢?可若在膝前,如何舍得生死别离?唯有摧肝断肠。
殷侯缓缓摇头:“难道要他看着我弃他而去吗?”
生死命题千古有之,不论如何选择,都注定难解。
王义先也解不了,只能被焦头烂额的公务推着走。他封好所有的文书与信件,临走时说:“我尽快回来。”
“好,一路顺风。”殷侯说,没有再像往常那样送到路上。
军师前脚离城,军医后脚提着食盒爬上城楼,见他站在城墙上望着东方,衣着面容和昨晚几乎没有变化,惊道:“您是不是一晚上都没睡?”
殷侯回头笑了笑:“日后自有长眠的机会。”
他年轻的时候领兵千里奔袭,几天几夜只囫囵打两个盹儿,等受了伤不得不卧床养病的时候,再昏天暗地睡一遭。那时候总觉得怎么也睡不够,如今却难睡久了。
更何况战事未止,他却时日无多,哪能安睡?
军医无法,只能引他进屋,把药端出来,问他一夜过去的身体情况。听他说罢,痛心疾首道:“早几年就向您说过,您该好好静养,如今真是……”
殷侯不提如果,只问:“可有暂时恢复的法子?”
对方恨不能立刻将他治好,然而医人不医命,天下大夫皆如此。遂道:“不瞒大帅,您现在立刻休养,再坚持用药,尚可延缓旬月。若是强下猛药,至多恢复七八成,但管不出几个时辰,最多一天半日,您就,您就,唉!”
军医掩面而叹。
叹息尚未落地,城楼下便传来焦急的吼声:“急报——”
不多时副将带着信兵跨进门,“大帅,西凉人于昨日傍晚分批撤出苍州城,并放火焚城。驻扎于胡杨庄的第六大营正在试图救火,不知现况如何。”
“什么?”军医骇然道:“西凉人疯了?那可是一座城!”
殷侯亦是面色一变:“快马去追军师,让他立刻调兵前往苍州,协助救火。”
信兵当即回头,换了马拼命追了半个时辰,才追上军师的马队。王义先惊怒交加,当即派人去净州传令,自己则转道苍州不提。
这厢,副将却忍不住道:“那西凉人怎么办?就由着他们撤退?”
殷侯叹道:“这把火就是为了拖延我们的脚步,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撤离。他们如愿了。”
“入夜放火,照亮半边天,西凉人分明是示威!”副将不忿,急道:“若让苍州境内的驻军即刻追上去,应该还来得及,救火就让净州的振宣军去救好了。”
要出境就得走鸣谷关,关口狭窄,几万大军绝不可能一日就通过。